2024年2月22日星期四

黎巴嫩的保守與開明

「你之前說Zahle有甚麼?」我坐車路過,忽然想起黎巴嫩朋友提過這個地方,於是短訊問他。

「有個烏德琴(oud)匠,是我的親戚,不過他移民美國了。為甚麼忽然問?」

「我要去Baalbek,看見這個地名似曾常識。」Baalbek在黎巴嫩東北面的山區,有大型羅馬遺跡,是黎巴嫩最有名氣的古蹟,神廟保存得不錯,敬拜閃族太陽神Baal,不過後期羅馬風格裝飾太過,我不是很喜歡。Zahle是貝魯特去Baalbek的中途站。

「甚麼?你要去Baalbek?等等,別衝動。」他說。

「我已經在路上。」我說。

「那你小心點,但不用怕。」小心點又不用怕?到底是甚麼意思?

我問他:「有什麼危險嗎?」

「那兒會有部落衝突,會駁火;也有人偷東西。」他接著說:「這樣吧,我找找看有沒有朋友住附近可以跟你見面或照看一下你。你早點告訴我嘛。」之後他怕了我,每天問候我去甚麼地方。

【圖:有說因為傳說挪亞很高所以墓很長,也有說這原是引水道。】

他給了我一個朋友的電話,我發訊息給那個朋友,他約我在Zahle的商場外等,我看完遺跡就去找他。我以為去咖啡座喝杯東西,結果他跟他包著頭巾的妻子載我去看附近的挪亞墓(Kerak Nuh,其中一個相傳是挪亞墓的地方),上山看風景(山上一邊可以看到敘利亞,一邊可以看到以色列),再帶我回家聊天吃飯。

「這裡多數人都是真主黨的支持者,真主黨員比黎巴嫩軍隊的軍人還多。很多人在敘利亞抵抗伊斯蘭國和努斯拉陣線(Al-Nusra,基地組織的分支),保護了黎巴嫩,為此而犧牲。」他說。真主黨有戰鬥力但不懂經濟行政,阿拉伯世界的政治勢力總是難以兩全其美。

他也是喜歡音樂和哲學的人,碩士關於宗教哲學,現在在宗教中心教授伊斯蘭教義。跟他聊天確實十分有趣:一個什葉派宗教人士,但有讀佛經,跟我聊前後期維根斯坦,也彈阿拉伯音樂。他拿起烏德琴,彈唱的是Riad Al Sunbati譜曲的珴默詩歌:

「我聽到一個聲音呼喚,在黎明時份
從看不見的地方召喚昏睡之中的人類
快來裝滿願望之杯
在命運之手注滿生命之杯以前」

這也是我喜歡的曲子,如果我生在黎巴嫩山區,我的生命就會像他一樣嗎?前提是如果我是男人吧,如果是女人,人生的主題也是嫁人。

我們見面之後他要去教課,換上什葉派教士的典型打扮:白布捲成的帽子、長袍、披風,跟剛才的討論內容蠻大對比。我想起伊朗精神領袖高美尼,他雖然一副傳統打扮,但其實也讀西方哲學。表面上再傳統,其實大家都西化了,或者是從西化反彈。

聊了一個下午,其實還可以聊下去,但他們家裏有火爐,燒合成板,雖然理論上煙是經煙囪走出室外,但我覺得有點焗,很怕吸了致癌物或一氧化碳,所以雖然他們說可以留宿,一來不想使人不方便,二來怕這樣吸下去會中毒,還是快點走了。

之後我繼續在短訊「訪問」他:「分析哲學對你的宗教信仰有影響嗎?」

「有一點,令我留意到不同人對字詞的解釋很多時候是不一樣的。但西方哲學對我最大影響,是關於意志的哲學。」

這個對我來說是很中東的答案。在阿拉伯國家,杜斯托也夫斯基和尼采的書特別常見,常見到街邊小書販會賣的程度。想像香港書報攤有杜斯托也夫斯基和尼采,感覺很違和,這些書書店會有,但不到阿拉伯國家好像識字就會想看的程度,在香港,識字就會想看的書,是投資策略?是日本旅遊指南?是愛情/推理小說?阿拉伯小書販也賣《富爸爸窮爸爸》、最新小說、英文暢銷書阿譯本,但杜斯托也夫斯基歷久不衰,總有一本在當眼處。

我不是說那是好事,雖然我喜歡杜斯托也夫斯基,但起碼香港沒有那麼多宗教狂熱分子。

我常常想為甚麼中東人好像很需要宗教,一定要有宗教才能避免虛無主義,為什麼東亞人就不需要呢?可能是傳統或社會氣氛令人不得不想這個問題?或者香港人也不是不想,但不一定會選擇一神教,還可以算命、信佛、讀哲學系(不建議)⋯⋯

黎巴嫩朋友看來算世俗化(但也留鬍子、不喝酒),但他介紹給我認識的兩個同齡朋友都是保守派,不跟異性握手那一種。他說他們都是因為對宗教、哲學的興趣而聊得來的朋友,難道對這些有興趣就會成為保守派?或者開明派都不在本國吧。

相反,他叔叔就很「開明」。他是有名演員,本來學音樂,彈烏德琴和唱歌,但因為內戰貝魯特分成兩半,去不到音樂學院,改去學演戲。我跟朋友說我玩了個多月玩得悶了,叫他介紹多些朋友給我見面聊天,朋友就給我他叔叔的電話號碼,說我可以約他叔叔,他剛拍完戲放假,於是我發訊息給他。

他問我想喝酒還是喝熱飲,我說喝熱飲,心裏面就覺得預感不是很好,姪子的朋友一見面你就約他去喝酒,這樣好嗎?

我們約在中產餐廳、咖啡店集中的Badaro區,我隨便找了一間餐廳喝著咖啡等他。他來到就帶我到另一間咖啡店。因為下雨,我撐傘,他一伸手就想扶我的腰,可能自己也覺得太過分,踫了一下就改搭着我近他一邊的膊頭。

他六十幾歲,結了婚有兒子,兒子快結婚,年紀比我小些。

我們下午五點見面,他原說八點有約,結果六點就說送我去劇場聽八點的音樂會,大概是聊了一個小時覺得我不會跟他上床,就懶得浪費時間。

大概娛樂圈特別黑暗就是這個意思吧,如果他是導演,要演他的電影肯定要跟他睡。

他是不是就不會掙扎?或者精力都用來四處睡就不用讀杜斯托也夫斯基?

年紀大和年輕一輩的世代之爭,部分就以年輕一輩反叛老一輩的世俗與腐敗為表現,以保守價值和宗教對治西化和虛無。

這就是我見識到的黎巴嫩的保守與開明。

跟麻油接吻

其實我去敘利亞真正的任務是去買蘆葦簫(ney)。自從去年春天聽過朋友吹敘利亞樂器匠造的蘆葦簫,覺得聲音特別好聽,就想去買,其實我當時根本不會吹,純粹覺得這個理由很浪漫(我就是這麼膚淺)。但到夏天我又真的吹得出聲音了,就更覺得自己有資格去買。然後排除萬難十分僥倖地又真的成功去到買到了。

買的時候要試,蘆葦簫匠也是演奏家,他教了我一些竅門,買了又帶著去黎巴嫩朋友家玩,他又示範了一下;之前只吹到中音和高音,這樣試一試教一教又吹到低音了,好開心。低音聽上去是最神秘最有宗教性的。

樂器匠教我蘆葦簫要抹芝麻油,我以前還以為抹橄欖油。一般中式麻油會先炒芝麻增加香氣,並不適合,要用未經處理的芝麻,怕香港沒有,幸好大型超市有意大利和日本的沒炒過的芝麻油。

但新手上路弄得油油的,第一位啟蒙老師說吹蘆葦簫要像接吻一樣吹,現在吹蘆葦簫就覺得自己在跟麻油接吻。

圖:這裡有八支,正常是買七支,對應音階的七個音,因為蘆葦簫不易轉調(當然神人拿著同一支要吹甚麼調就甚麼調)。匠人見我吹不響最低音那支,說:「你要高一個八度的版本吧。」我說:「你送多一支給我吧。」所以我有八支。

更新:現在過了兩天乾了好像還可以,不覺得在跟麻油接吻了。

2024年2月2日星期五

反美基地

我計劃行程時問本人的安全顧問Amy(中東地緣政治分析員,見連結):「巴格達安全嗎?」

她說:「大致安全,不過(指著地圖)這裡是綠區,是外國大使館集中的地方,東北面的薩德爾城(Al-Sadr)區是反美基地,會有火箭射出來打它。」

我說:「對,有套紀錄劇《The Long Road Home(戰火歸途)》就是講這裡。」

她說:「不過那些火箭殺傷力很弱,不會死,不用怕。」

我失笑:「那我應該戴安全帽?」

她說:「只要不出現在危險的地方就沒事。」

我剛到巴格達時幾乎完全沒有想起這些事,感覺蠻安全自在的,治安不錯,人們也不煩;除了在Al-Zawra'a公園逛時,清道夫告訴我其中一邊不能進入,因為那是軍事區。
圖:巴格達Al-Zawra'a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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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克在一戰前屬於奧斯曼帝國,一戰後由英國托管,但有阿拉伯裔傀儡國王,來自哈希姆家族,跟今日的約旦王室是親戚。1932年英國托管完結。1958年,軍官阿卜杜拉.卡里姆.卡西姆(Abd al-Karim Qasim)模仿埃及的1952年革命,發動政變殺掉君主費薩爾二世(Faisal II),但因為他不夠阿拉伯民族主義,也不夠遜尼派(伊拉克人口什葉派略多,但政治軍事實力遜尼派佔優),失去同袍的支持,被薩達姆於1963年發動政變殺掉。

薩德爾城原名革命城,是卡西姆在任時主建的新市鎮,就像是巴格達的天水圍。住在革命城的都是窮人,品流複雜,很多是由郊區遷來巴格達的什葉派,也有共產武裝分子。1982年革命城被改名為薩達姆城;到2003年薩達姆被轟下台後,大家開始將這區叫做薩德爾城。

穆罕默德·薩德爾(Mohammad al-Sadr)是一名很有影響力的什葉派宗教領袖,在這區講道。海灣戰爭後伊拉克南部的什葉派開始反抗薩達姆,兩名主要領袖之一就是薩德爾。1999年薩德爾被懷疑是薩達姆指使的人刺殺死亡,還引發起義。2003年美軍入侵,薩德爾城的武裝分子不斷攻擊美軍。結論就是,薩德爾城是一個對哪個統治者來說都特別難搞的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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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穆太奈比像。

在巴格達時我最喜歡去穆太奈比(Al-Mutannabi,公元十世紀的阿拉伯詩人)街逛,第一次來就愛上這個地方。

阿拉伯世界的很多書店就是出版社,看店的就是編輯,走進去就可以隨意跟有文化的人聊天,可以討論歷史政治宗教問題,不用討論結了婚沒有。去埃及幾次才發現這是最適合我的交朋友方式,所以在巴格達一去到穆太奈比街發現滿是這種出版社書店,就開始跟裡面的負責人聊天。

穆太奈比街中間有組兩層高建築物,圍繞著一個頗大的庭園,庭園在假日放滿桌椅成了咖啡座,高聲播著埃及歌后Umm Kulthum的音樂。我看見有個牌指著洗手間在樓上,就循著樓梯走上去(對,只是為了去洗手間),原來上面也有書店。

其中一間書店的老闆在彈烏德琴,我走進店裡,他跟我打招呼。

他成了我在巴格達最好的朋友。大家都喜歡音樂,他又很熱心告訴我伊拉克各方面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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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家人在政府有認識人,他其實有另一份工作,是公務員,但一星期只要上一天班。

他讀新聞,他的叔叔是出版社老闆,所以帶了他入行;另一間書店的老闆又跟他親如家人,所以基本上書店街是他生活的地方。他介紹了很多人給我認識,但因為整條街所有人也認得所有人,所以也有點尷尬,因為大家都很留意我們,這裡本就很少異性朋友這回事,加上我是外國人就更矚目,為免太招搖,我們常常寧可躲在書店裡聊天,但這樣坐半天也有點鬱悶,完全感覺到社會的壓抑:公共空間不自由,舊區不能約會,要去商場或高級餐聽,因為街坊餐廳的侍應太八卦;反而在大馬士革感覺約會是比較平常的事,常見年輕男女遊玩,跟異性朋友在咖啡座聊天也沒感到太多異樣目光。

他提議我來做店長,因為伊拉克外國人不多,大家都對外國人很好奇,書店生意會超好,但建議我不要太友善,不然那些人都以為我對他們有興趣。第一次聽人說我太友善,要不就是我真的年紀大成了友善的師奶,要不就是伊拉克男人真的很容易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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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拉克東南部Chibaish沼澤地。

他爺爺來自伊拉克東南部的米桑省(正是那種一提起美索不達米亞就會想起的沼澤地),遷到前文所講的薩德爾城,所以他整個家族都住在那兒。

因為知道這區有向美國大使館射火箭這種事,加上在摩蘇爾遇上的香港背包客朋友說那兒有軍火和毒品賣,他很想去參觀,於是弄得我也有點好奇。我問書店老闆可否帶我去看,他認真地跟家人討論後說:「我怕別人說我裡通外敵,為間諜帶路;你參觀完就沒事走掉,但武裝分子會殺了我,他們才不懂有人會想來觀光。」

「現在伊拉克對外國人來說頗安全,但對伊拉克人來說卻不是,我在社交媒體講2019年的示威(他們2019年也有示威),也會被人威脅。暗殺是常見的事。」但現在已經比薩達姆時代自由得多,跟他親如家人的那個書店老闆,在薩達姆時代坐牢;在後者的書店中一起聊天的朋友,之前流亡伊朗。

所以很可惜,最後還是沒有機會參觀反美基地,見證武裝分子向美國大使館發射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