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左膠

【引子】

從前上課時，有人提到左膠，於是我說︰「我們思考一下『左膠』應該是甚麼意思吧。『左膠』，即是左翼得來有問題啦，譬如盲目追求平等，喜歡講後現代多元化有差異無優劣之類……」

助教︰「我研究歐陸哲學，也算左翼，別人叫我『左膠』我要不要答？」

我︰「有個膠字當然不答，無人說左翼等於左膠。」

助教︰「但我不知自己有無膠了。其實這個signifier（符號的語音形象）加在『左』隔籬，我有保留……」

我心想︰「你不如說加個『壞』字在『人』隔籬，我有保留？」

【左膠辨】

孟子云︰「何以謂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

「嘐嘐」形容言語誇張、言行不一，嘐音膠。可見膠非來自粗口，正寫為嘐。一笑。

「左膠（嘐）」一詞近年經常出現，但用法多，易生混淆，茲先簡略釐清如下。

左膠主要有兩種，一種追求收入均等，無限福利，簡稱經濟左膠；另一種認為文化平等，無分高下，簡稱文化左膠。

本篇討論後者。

（「和理非非」是另一件事，雖然常常混為一談，但概念上跟「左」沒有關係，另置不論。）

【從爭取人權到放棄人權】

從啟蒙運動以來，自由主義成為西方主流思想，人權不斷進步，但近年人權運動面對前所未有的危機︰左膠思想，或曰極端相對主義、文化相對主義。

當某群體聲稱其文化與人權有衝突，極端相對主義者會認為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標準加諸其身上，於是放棄批判其做法。當這種群體在某地方自成一國中之國，最終結果就是人權不再受到保障，思想上回到中世紀，宗教不能得罪。

如果爭取人權爭取到替人爭取「剝奪人權的人權」，那是自我推翻，忘記初衷。

有一群人喜歡蓄奴？「那是他們的文化，他們的人權。」

有一群人覺得強姦沒有問題？「那是他們的文化，他們的人權。」

那被蓄的奴隸的人權呢？被強姦的人的人權呢？不好意思，在你的文化中你沒有人權，請接受你的命運你的文化，不要批評。

又有些人將爭取人權視為「西方中心」、「文化偏見」、「帝國主義」。請你捫心自問︰你不想要人權嗎？你想做奴隸嗎？你覺得被強姦沒所謂嗎？可見這種想法是弱智。

【價值判斷是主觀的？】

很多時候討論道德問題都會討論到價值判斷是否主觀的。那麼我們就要先討論「主觀」、「客觀」是甚麼意思。

「主觀」、「客觀」這些概念要深入討論講一本書也講不完，但在這個題目中只需要搞清楚基本用法。

「主觀」可以形容︰

甲、第一身的視野、感覺，別人不能直接感知，例如夢境；

乙、個人喜好，例如喜歡吃橙；

丙、（由於希望如此而出現的）錯誤判斷，例如認為梁朝偉想娶我。

注意，小明喜歡吃橙是其個人喜好，可以依乙用法稱為主觀，但我說「小明喜歡吃橙」，則不屬乙義主觀，若小明確實喜歡吃橙，則「小明喜歡吃橙」為真，若小明不喜歡吃橙，則「小明喜歡吃橙」為假，並不是內容一牽涉喜好，就是乙義主觀。

「客觀」可以形容︰

丁、大家都看得見的事情，例如撞車；

戊、合理的看法，例如不應無故殺人。

當我們說「價值判斷是客觀的」，是戊義客觀。戊義客觀不如丁義客觀般容易達成共識，但亦有道理可講，也有合理不合理可言，最終也是訴諸理性討論。

【不同不等於無高下】

社會學發現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價值判斷，不表示價值判斷是主觀任意的，喜歡怎樣就怎樣，如乙義。在香港也有強姦犯認為強姦沒有問題，那我們就要「包容」、「尊重」嗎？這樣道德、法律均全然崩塌，不再有理由支持。

社會學發現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價值判斷，只表示某些地方的人錯了。至於要怎麼判斷對錯？就要理性思考討論了。很多人怕自己下錯判斷或顯得偏狹武斷，於是一刀切地認為文化無分高下，誰不知怕下錯判斷應該說「不知道文化有沒有高下」，而不是認為「文化沒有高下」，因為在這樣的背景下斷定「文化沒有高下」正正是偏狹武斷。要避免下錯判斷或顯得偏狹武斷，應該去了解研究不同文化，而不是放棄判斷，一刀切地認為文化無分高下。

批評一個地方的普遍做法－－文化－－不等如歧視或偏見，有問題的做法不批評，是否覺得別的文化不能改善進步，生在其中的人不能得到更多自由、生活得更自在？這種想法不才是歧視該族群？

放棄判斷只是因為腦袋懶惰，性情懦弱，怕說某文化習俗不對會被認為種族歧視。人為了簡化事情容易理解，常會有非黑即白、上綱上線的習慣，覺得文化有高低即是民族有高低，民族有高低即是納粹主義種族清洗。於是要不就覺得種族主義沒有問題，看見皮膚黑就視為低等，要不就不敢批評任何文化習俗。

諷刺的是為怕被認為種族歧視卻放棄打擊性別歧視了，因為只要一個做法成為了文化習俗，就算多壓迫女性，也不應批評。

我批評伊斯蘭教時就不會怕被認為種族歧視，因為我是經過深入學習了解而下結論，我下苦功學阿拉伯文到中東上課遊歷，沒有人能說我的批評無理或基於偏見。

有知識有自信就不怕下結論，「文化沒有高下」只是不了解不同文化者用來掩飾無知的藉口。

社會學研究社會現象的因果關係，社會學本身不下價值判斷，不表示價值判斷是主觀任意的。正如物理學不討論應否製造原子彈，生物學不討論應否複製人類，不表示價值判斷是主觀任意的，只表示討論這些是學科以外的內容而已。科學不作出價值判斷，人自己要作出價值判斷，否則是禽獸。

有人基於歷史上、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價值判斷，所以認為道德是主觀相對的。綜觀歷史，有些判斷基於社會條件轉變，不表示沒有穩定的原則，例如減少傷害，增加快樂，尋找意義；亦不表示沒有所謂「進步」。

【文化有沒有高低？】

問人文化有沒有高低，一個常見答案是︰「沒有，因為很難比，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哪個高？」

有些人的才華難分高下，不表示才華沒有高下。有些人的樣貌難分美醜，不表示樣貌沒有美醜。美人一和美人二之間或者選擇不同，但我們都懂分美人和醜八怪。文化高下也是如此，有些文化之間各有優缺點，不同部分有高有低，加起來難以定高下，但有些文化之間可明顯分出高低，那就表示有高下了，只是在高下相似的情況下難以分出勝負。

既然價值判斷不是主觀任意，而是撇除某些社會條件和觀念後大體一致，都追求公平、尊重別人……，可見價值判斷是有道理可講的。

基於價值判斷的客觀性，進而討論文化。就文化習俗是否追求善良公正等價值，可判斷文化高低。將文化分高低不表示高的文化要消滅低的文化，高的文化可能有不那麼好的部分，低的文化亦可能有比其他文化好的部分，沒人說替文化分高低就不能取長補短。正正相反，仔細思考反省後對於要如何看待不同的文化才有可信的結論，才能令人類進步，而不是懶惰地說所有文化平等無高下。

例如很多伊斯蘭國家的女權情況都不理想，但其文學藝術、神秘主義等方面有很多值得欣賞的地方，批評其文化低下的部分，正是為了改進整體，而不是想整個文化消失。相反，如果落後地區不作改進，遲早淘汰於世，去別的國家也被排擠。所以是批評者善意，還是避而不評者善意呢？

如果文化真的平等無高下，那你為甚麼不移民到食人部落？可見只是虛偽說辭，正是「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

【女權】

踫到宗教、文化問題，我最吃驚的是為貶低女權的宗教、文化辯護的，常常是女人。

在女權低下的地方，你只是囚徒、玩物，連人都不是，講甚麼文化多元。這些地方的男人也對你怎麼想沒有興趣，你除了陰道子宮甚麼都不是。去這些地方生活一下你就知道女權的寶貴。

文化平等說得好聽，但這意味著只要一個地方有很多人支持某個行為，其他人就應接受，外人亦不應干預或批評。亦意味著若一個地方女權低下，我們不應批評不應想辦法改變。你為甚麼不幫助不幸生於這些文化這些地方的女人呢？文化平等，但人反而不平等︰你生在女權低下的地方，那就是你的文化，不要改變，只宜接受，安心做一個低等的女人吧。

有些人覺得將文化分高下會顯得自以為是或種族歧視，於是認為文化無高下。但採取這個立場之前，卻忘了檢視它意味著甚麼︰

如果不能將文化分高下，就意味著不能視某個文化為低，那女陰殘割、紮腳等做法，一旦成為文化的一部分，就不應被批評。

為了保持一致性，論者會接著提出「反對女陰殘割的人只是將自己的道德觀念強行加諸別人身上」、「反對紮腳的人只是將自己的道德觀念強行加諸別人身上」、「認為強姦不對只是文化偏見」等走火入魔的論調。

反對女陰殘割的人只是將自己的道德觀念強行加諸別人身上？你如果生於女陰殘割的地方就會很想被人割爛陰部嗎？如果不能譴責、批評這些地方的女權問題，難道這些地方的女人天生就該做奴隸嗎？天生就該被虐待嗎？她們不配有選擇有自由嗎？只有生在沒有這個習俗的你配？

如果不能批評紮腳，難道以前的女人天生就該做奴隸嗎？她們不配有選擇有自由嗎？她們不配健步如飛嗎？只有生在現代的你配？

生於吃屎的文化就活該吃屎？不能批評？不能脫離？不應幫人脫離？

只注意說出來的話好不好聽，會不會得罪人，卻忘了沒說出來的部分過不過分，有沒有壓迫人，這就是極端相對主義之荒謬與本末倒置。

將「不應該強姦」視為文化偏見的人，請對強姦受害者說︰「你是文化偏見的受害者，只要放棄對強姦的文化偏見，就會很享受了。」既然「不應該強姦」只是文化偏見，我們不應該懲罰強姦犯，他們只是文化不同而已，不要歧視有文化差異的人！

說不出嗎？做不到嗎？你的偏見太根深蒂固了！建議每日唸一百次「我尊重強姦文化」和「我包容強姦文化」。

強姦文化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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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筆︰這幾年教書跟學生討論各種議題，有些人討論文學作品時常常只關心主角「道不道德」，有沒有一腳踏兩船，更有甚者見《圍城》裡方鴻漸有個已過世的盲婚啞嫁的未婚妻，就認為他不應該跟人交往。另一些人卻是道德相對主義，將道德視為文化偏見。理性反思倫理道德者實屬少之又少。大概正是前者的錯誤偏狹道德觀，令讀書讀到半桶水的人認為道德應該全盤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