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6日星期日

埃及的希望與絕望

埃及有些我很喜歡的朋友,也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人。

【強按人頭】
有一個周末參加了Youssef Osama的古蹟團,他拍短片介紹開羅古蹟成名,在網上看了多時終於可以聽他現場介紹。看了些建築物後他又會找一間清真寺讓大家坐下來詳細講相關歷史,各種史料隨手拈來,實在非常精采。由於導賞團的時間跨越晌禮,他就讓想祈禱的人做完再繼續。我想反正要等,就一起祈禱吧。在滿是古蹟的莫思街,我們走進月亮清真寺做晌禮。在寺中女性區域,我跟著其他穆斯林一起祈禱。伊斯蘭教祈禱時要跪拜叩頭,旁邊的大嬸嫌我頭叩得不夠低,竟出手將我的頭按下去。

我怒問她︰「你為甚麼要這樣?會痛的!」

她胸有成竹地說︰「這樣祈禱才好。」

每次我走近伊斯蘭教,就有一些荒謬的事情令我離開。


研究埃及伊斯蘭時期的歷史學者Youssef Osama
在清真寺中講解相關歷史。

【時空扭曲】
語言學校有校巴來回宿舍與學校,但只有一班,往學校的校巴是早上八時開出。但埃及人缺乏時間觀念,開車時間有越來越遲的傾向,八點零五分,八點零八分……司機和保安員總是在算人到齊沒有,但有些學生嫌校巴太早,根本不打算坐,我就跟學校反映,叫他們準時開車,不要理有多少人。

跟學校反映後,因為怕再給我投訴,他們唯恐遲開車,竟開始早走︰車來到,有學生上了車,就直接走,完全不理還差幾分鐘。好笑的是,其他學生覺得是我的問題︰車遲走了我投訴,早走又不阻止他們。喂我又不是管理人員,才不想天天跟他們爭論;其他學生覺得不妥,一樣可以阻止。終於他們也向學校投訴,於是學校說,八點零三分開車,以免有人鐘錶不準,上不到車。

天啊,整件事從來跟時鐘準不準沒有關係,是司機看不看的問題。他們總是隨隨便便,覺得人數差不多才開車;問題是這樣大家就不會準時,因為知道車會等自己,準時的人又覺得損失了時間,還不如睡遲一點,這樣只會越來越遲。而最後這個不倫不類的八點零三分方案,我跟學校對其成功實行表示悲觀,八點正你沒辦法準時開車,八點零三分這麼奇怪的時間,埃及人會遵從得了嗎?但他們就堅持學生的錶不一定一致,一定要留點時間,又說甚麼老的學生要時間下樓梯。他要是老得不懂算時間下樓梯,還會來上阿拉伯文課嗎?真是為人設想在難以想像之處。

甚麼年代了,現在的手提電話從來沒有這麼準時,但埃及人就仍然活在另一個時空之中。

【微波爐之戰】
法籍阿爾及利亞裔宿友一大早就用微波爐,但微波爐很近我的房間,而它的完成響聲非常大聲,比我的鬧鐘還響。問他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早用微波爐,他直截了當地以一句「不!」來回應,完全沒有嘗試回答得婉轉一點。

我感覺這類移民後代,雖然阿拉伯文很差,但文化上並沒有跟移居地接軌,家教仍然是父權至上,絕對不能跟女人妥協。

我想來想去,就只有想到一個解決辦法︰將微波爐搬到離我房間較遠的客廳中,使聲量傳到我的房間時低些。但我臨睡前將微波爐搬到客廳,它第二天下午又回到廚房,天天如是。

我初初以為是否有宿友不滿,將微波爐搬回原位。直到看見清潔女工打掃,就知道是她將微波爐搬回去。我跟她溝通,解釋說因為噪音問題我想讓微波爐留在客廳,她表示明白,不會再搬。

誰知第二天就收到學校電郵,說知道我將微波爐放在客廳矮桌上,警告我微波爐過熱的話會令矮桌上的玻璃爆裂,如果這個情況發生的話就要扣我的按金。

我氣不打一處來,心想我跟女工解釋得很清楚,你們這些行政人員一知半解地發電郵警告我又不替我解決問題算甚麼態度?一開口就說錢有沒有更俗氣一點?忍不住回電郵教訓了他們一通,叫他們不要這麼荒謬,微波爐的外殼根本不會過熱;又說我以為這裡的租金比外面貴,會買到更高質素,但事實就證明不是,我在青年旅舍睡得更好;最後強調我不會跟別人推薦這個地方。

給我理直氣壯地教訓一輪後,他們才接受了我的做法。

【不常見的常識】
有些我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常識,在埃及就不是理所當然。

宿舍房間有小枱燈,但電線的銅線已經露出,而且燈泡太小,扣不穩在燈罩上,吊了下來,沒辦法用來看書,就請員工給我換。

他們弄完拿回來給我,一看真是哭笑不得︰他們以為只是燈泡太低的問題,就塞點舊報紙將燈泡卡在燈罩中。

電線裸露已經有風險了,再塞舊報紙是唯恐燒不著嗎?

廳裡的燈也是露出銅線,我跟學校提及,他們說︰「這在埃及是正常的,沒有危險。」

我說︰「沒有危險?我們看著對面的民居燒起來!誰知道是不是電線短路。」


當時丹麥宿友拍門告訴我對面火災,我看完回房間收拾重要物品,以防突然要逃生。

她說︰「你不走嗎?如果燒到外面的樹可能會傳來我們這邊!」對面隔了一條馬路,但這邊有些樹冠較大,如果火勢增大,不是沒有風險。

我說︰「真燒過來還有時間走吧。」我心裡盤算,樓梯在另一邊,逃生路線應該安全。

她說︰「你怎麼這麼淡定?是火災啊!」她十分憂心,幾乎出門走了,見火勢弱了才沒走。

我跟埃及人的聽天由命看齊了吧。

後來對面做外牆維修,也沒有一點安全措施。

【無能】
我辦手提電話網絡,要做一小時︰因為要登記個人資料、影印護照等,不能直接買電話咭;然後他們填表又填錯資料,要再三重做,我明明已經跟職員講阿拉伯文,他看不懂護照上的英文姓名,卻不問我,結果就將姓名互換。

學校職員來監督宿舍員工換燈泡,只是換幾個燈泡,四五個人指指點點弄了一個下午。

俄羅斯宿友說︰「數學題︰換一個燈泡需要多少個埃及人?」

我說︰「你快要被趕出境了。」之前有黎巴嫩人在社交媒體上講埃及的壞話,被遞解出境。

「你也快了。」他接著道︰「埃及的問題是無能,不是別的。跟殖民主義、西方人的陰謀等沒有關係。」

是因為無能嗎?那如果問題是無能,又為甚麼如此無能呢?

【個體與社會】
這天學琴後跟同學到尼羅河畔的中產咖啡座聊天,價錢只比香港略便宜一點,在埃及算頗貴,是一般街邊咖啡座的三倍。

價錢高了,服務質素是否就會高呢?

一到門口,就見分曉。我們帶著烏德琴,同學一向很有安全感,將琴留在她的車上;我就比較杞人憂天,喜歡將琴帶在身邊。這間咖啡座在一個私人河畔園區之中,園區門口有保安/職員,他們看見我背著琴,說樂器不能帶進裡面。我問︰「為甚麼?」

他們說︰「這是我們的要求。」

我問︰「但為甚麼要禁止帶樂器?」

朋友說︰「大概是怕有人在裡面彈奏會很吵吧。」

我說︰「你們這麼多職員,看見我拿樂器出來彈就趕我走呀。我的樂器放外面,給人偷了怎麼辦?」

他們說︰「不好意思,我們規定不能帶進去。」

於是只好把琴拿回朋友的車上。

到坐下來,沒有近河邊的桌子,就跟侍應說有河邊桌子的時候請給我們換位子。坐了一段時間河邊那桌情侶走了,我就跟朋友換到他們的桌子去。侍應說替我們搬飲料,收完別桌直接也想收掉我們的東西。我阻止他,他還說︰「你反正喝完了。」

我說︰「那她的杯子還有水,你收掉算怎樣?」是要付錢買的蒸餾水。

我跟朋友說︰「這裡的價錢是高級價錢,服務卻比街邊的咖啡座更一般,真是不知所謂。如果在香港這樣收了我們的東西,應該要賠新的吧,他是連歉意都沒有。」

朋友說︰「算了,如果我們跟經理投訴,也是會賠新的,但那就要從侍應的薪金扣掉,他們人工很低,不要計較了。」

我說︰「這裡人工是低,但消費也低,以一個侍應的薪金在這裡生活不見得比一個人賺香港侍應的薪金在香港生活難。」

朋友說︰「他可能還要養家呢。」

我說︰「養不起就不要生。是否他窮,就不要期望有好的服務呢?這裡是比街邊咖啡座貴的地方,人工總會高一點點吧?我們不應該對他們有更高要求嗎?」

朋友說︰「這裡的窮人沒有一點見識,教育又差,不能期望他們有質素的了。」

我說︰「這裡的教育是不是這麼差呢?起碼他們是識字的,社會不算虧待了他們。」

朋友說︰「但我們的教育真的很差。」

我說︰「我們也是在學校學到一點語文數學而已,都是靠自己為主吧。」

朋友說︰「但你們能從社會上其他人學習,這裡社會上也沒有更好的榜樣,比如你從小就是看到街上髒髒亂亂的,你就不會學到不要亂拋垃圾。」

我說︰「但這裡有乾淨的私人地方,例如商場、這個園區。他們不會想模仿嗎?」

朋友說︰「一個來自貧民區的窮人看到這些光鮮亮麗的地方,是會覺得可以模仿嗎?還是會仇富多點?」

我說︰「我的父母也是經歷窮困髒亂,來到香港起碼不會亂拋垃圾。」

朋友說︰「因為香港是這樣的地方。」

我說︰「你認為所有事情都是社會的責任,個人沒有一點責任嗎?個人沒有一點改變的能力嗎?」

朋友說︰「幾乎沒有。」

我說︰「我不認同,社會風氣和教育的影響確實大,但人仍有一定的自主;像這個侍應他是可以選擇認真做好其工作的,社會沒有欠他。社會的質素就是來自個人的專業精神、誠敬、精準。」

朋友說︰「我想教育改善之前,這是很難的。」

我說︰「教育也是由這裡的人管,它不會自己忽然變好的,只有每個人從自己開始做起,教育才會慢慢改善。」

走的時候,他們找錢找少了。我見朋友不想理論,就沒有作聲。

上了車,朋友說︰「真是的,沒想到差到這個程度,不過算了吧,夜了,吵一吵又要半小時。」

我說︰「我沒所謂,我最喜歡吵架,看你不想吵就算了。」

朋友說︰「為甚麼?」

「因為這是旅行體驗呀。」

「好的,下次讓你吵。我以前會去吵,現在懶,寧可下次不去。」

埃及人頗被動和宿命論,很多人是因為宗教,其他人是因為絕望?

從上而下才能改變的看法,則比較像中國人的威權主義、政治掛帥傾向。

個人vs.社會,教化vs.革命,都是永恆話題吧。

【希望】

埃及也不是沒有希望,有時亦遇到有文化、想埃及好的新一代。

他們尊重宗教自由。

他們努力學習、工作。

他們懂得西方的知識。

這天在烏德琴學校有對男女派喜糖,巧合的是另一個朋友說他一直想介紹我們認識,然後在香港讀阿拉伯文的同學的新同事又認識其中那個女生,世界好小。後來跟他們倆聚會,他們都很知道埃及的問題,又有人文視野,聊得很開心。男的說起自己在革命後的混亂感到茫然,不知道還可以做甚麼,烏德琴學校的校長Nasser Shamma開解他很多。校長希望用音樂將人們連結起來,宣揚和平,這位朋友也希望有天可以做類似的事情,不過現況當然是在做更能糊口的工作。


烏德琴學校外觀。

但這些人佔人口的少數,看埃及革命後選出極保守的穆斯林兄弟會的穆爾西做總統就知道改革之難。

跟朋友聊天,她說很難跟本地朋友相處。她背景中產,近幾年不戴頭巾,有信仰但世俗主義。

我說︰「不至於吧,我在這裡也有些比較自由派的朋友。」

她說︰「自由派是有的,不過大概佔人口百分之三吧。」

不只一個埃及人了解我寫的東西後狠罵我。

如果他們願意接受批評,埃及就會好得多。

可惜還是無知而玻璃心的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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